我公公拉着我的手,浑浊的眼睛里,突然有了一丝光。
“淑英,”他叫我,声音干瘪得像秋天的落叶,“你回来了。”
淑英,是我婆婆的名字。
她已经去世五年了。
而我,是她儿媳妇,方卉。
我没纠正他。
他有阿尔茨海默症,记性好的时候,能叫对我名字;记性不好的时候,我就是他生命里出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——有时候是邻居张姐,有时候是他的小学老师,大多数时候,是我婆婆。
“嗯,我回来了。”我应着,把他攥着我那只湿乎乎的手,轻轻掰开。
“我饿了。”他说,像个孩子。
“饭做好了,在桌上。”
我扶着他走到饭桌前。四菜一汤,两荤两素。
他拿起筷子,第一筷子夹的不是他最爱吃的红烧肉,而是那盘青菜。
他把青菜颤巍巍地放进我碗里。
“淑英,”他说,“你胃不好,多吃点青菜。”
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我婆婆生前胃一直不好。
他忘了全世界,却还记得这个。
我低头扒了一口饭,米饭混着青菜,还有没憋住的眼泪,一起咽了下去。
咸的,苦的。
我老公李波坐在我对面,头也不抬,只顾着玩手机,好像眼前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——他爸不是他爸,我也不是他老婆。
我们这个家,在西安这座古城里,就像城墙根下的一捧尘埃。看起来还聚在一起,风一吹,就散了。
这样的日子,我过了三年。
三年前,我还是个外企白领,穿着高跟鞋出入高档写字楼;三年前,我公公还能一个人去公园遛弯、下棋。
一场突如其来的中风,加上阿尔茨海默症,把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看护的“老小孩”。
李波是独子,这个责任自然就落到了我们头上。他工作忙,要出差,要应酬,于是照顾公公的重担全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。
我辞了职,从方白领变成了方保姆。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公公转,他什么时候吃饭、什么时候吃药、什么时候睡觉、什么时候拉屎,成了我人生最重要的KPI。
我的朋友圈,从下午茶和旅游照,变成了“老年痴呆护理小知识”和“高血压病人健康食谱”。朋友们渐渐地不再约我了,她们说:“方卉,你现在太没劲了。跟你聊天,都有一股老人味儿。”
是啊,我才三十五岁,却好像已经提前过上了六十岁的生活。
我不是没有怨过,尤其是在夜深人静,给公公洗完屎尿裤子,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。我看着旁边卧室里早已进入梦乡、鼾声如雷的李波,心里的怨就像一锅煮沸的水,咕嘟咕嘟地冒着泡。
我嫁给他,图什么?图他长得帅?图他会说情话?都不是。我图的是那份安稳,是两个人能搭伙过日子,能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搭把手。
可是,现在这双手,在哪里?
李波说,他要去北京出差一个月。
“那边有个大项目,很重要。”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。
我正在给公公喂药,公公不肯吃,把药吐得到处都是。我耐着性子哄他:“宝宝乖,吃了药,病就好了。”
李波看着我们,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:“你就不能让他自己吃吗?”
“他自己吃,能吃到鼻子里去。”我没好气地说。
“我走了,爸就辛苦你了。”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。
“嗯。”我应了一声,连头都懒得抬。
他走到我身边想抱抱我,我躲开了:“我身上脏。”
他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:“那我走了。”
“好。”
他走了,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上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我看着手里那碗还没喂完的药和满地狼藉,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。
我不是哭他走,是哭我自己。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,而我的丈夫,就是那个给我递上判决书、然后转身离开的冷漠法官。
李波走了以后,公公的病情好像更重了。
他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,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嘴里不停地喊着“淑英”。
有一次,半夜三点,他跑到我房间把我推醒:“淑英,快起来,天亮了,要去赶集。”
我被他吓了一跳,睡意全无,只能爬起来陪着他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“赶集”。
他还开始乱藏东西——我的手机、电视遥控器,甚至他自己的假牙。我每天都像在玩一场寻宝游戏。
最让我崩溃的是他开始往外跑。有一次,我只是去厨房接杯水的工夫,回来他就没影了。我疯了一样冲下楼,找遍整个小区都没找到,只能报了警。
警察调了监控,画面里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我的外套,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区。我顺着他走的方向一路找,从天亮找到天黑,嗓子都喊哑了。
最后,我在一个离家五公里外的废弃公交车站找到了他。他蜷缩在长椅上,冻得瑟瑟发抖,看到我时咧开嘴笑了:“淑英,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冷得像冰块的烤红薯,“给你。刚出炉的,热乎着呢。”
我抱着他,还有那个冰冷的红薯,坐在马路边上哭得像个傻子。
我给李波打电话,想骂他,想冲他吼,想问问他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。
电话接通了,那头很吵,有音乐声,有女人的笑声。
“喂,”李波的声音带着一丝酒意,“怎么了?”
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“没什么。”我说,“爸……挺好的。就是有点想你了。”
“嗯,知道了。我这忙着呢,先挂了。”
电话被挂断了。我听着里面的忙音,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。
我决定,等李波回来就跟他离婚。这日子,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。
在我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,意外在阁楼上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,是公公的东西。我找来锤子把锁砸开,里面没有金银财宝,只有一堆落了灰的旧照片和旧信件。
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扎着麻花辫的姑娘,很美。但我很确定她不是我婆婆——我婆婆是圆脸、单眼皮,这个姑娘是瓜子脸、双眼皮。
我翻开一张照片的背面,上面写着一行字:赠建国。淑英。一九八零年夏。
建国,是我公公的名字。
淑英……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公公嘴里天天念叨的那个“淑英”,不是我婆婆,是另一个女人。
我颤抖着手打开那些信,信是那个叫淑英的姑娘写给我公公的:
“建国哥,我今天又梦到你了。我梦到我们一起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看星星。”
“建国哥,我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。她说你们家太穷了,她要把我嫁给镇上的万元户。”
“建国哥,我不想嫁给他。你带我走吧,我们去哪里都行。”
“建国哥,我走了。不等你了。祝你娶一个城里的好姑娘,一生平安。”
信写得很短,但字里行间都是那个年代爱而不得的绝望和心碎。
在箱子最底下,我找到了一张发黄的结婚照,是我公公和我婆婆的。照片上,我公公穿着一身中山装,表情严肃,没有一丝笑意;我婆婆穿着红色的嫁衣,笑得很羞涩,也很幸福。可我却觉得那笑刺眼得很。
我突然有点可怜起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婆婆。她嫁给了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,还为他生儿育女、操劳了一辈子。她这一生,得到了什么?
我又想到了自己。我和她,又有什么区别?我们都嫁给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,守着一个没有爱情的家,过着一种看似安稳、实则早已腐烂的生活。
这是我们王家女人的宿命吗?
我不信。
我把那张“淑英”的照片拍下来发给李波,问他:“这个女人是谁?”
他很久没有回。半夜,他打了电话过来。
“你在哪找到的?”他的声音很紧张。
“你别管。我就问你,她是谁?”
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。
“……是我爸以前的一个朋友。”
“朋友?”我冷笑,“朋友会给他写那种信?李波,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?”
“方卉,”他叫我的名字,“过去的事,就让它过去吧。你别再问了,行吗?”
“不行。”我说,“李波,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东西值得我再去维系了。但我想死个明白。这个女人,到底是谁?”
他又沉默了,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。
“她叫王淑英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的一样,又沉又闷,“她……是我的亲生母亲。”
我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在地上,大脑一片空白。
“你说……什么?”
“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。”李波说,“我是王淑英的儿子。她当年嫁给了别人,生下了我。后来她生病去世了,我那个所谓的‘爹’就把我扔了。是我爸找到了我,把我抱了回来。他和我妈一起把我养大。这件事,除了他们俩,没人知道。我也是上了大学以后,无意中翻到这个箱子才知道的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对你爸那么冷淡?”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。”他说,“我知道他对我好,是因为他对我妈心怀愧疚。他把我当成了我妈的替代品,他看着我,就像在看着我妈。而我妈,我那个名义上的妈,她对我好是因为她爱我爸,她爱屋及乌。她这辈子,都在努力讨好一个不爱她的男人。我们这个家,从根上就是烂的。方卉,你明不明白?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。”
我明白了,全明白了。李波的冷漠、疏离、逃避,不是因为他不孝,是因为他无法面对——无法面对这个建立在愧疚、谎言和将就之上的畸形的家。
“还有一个问题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问出了那个最不敢问的问题,“你爸为什么会同意我们结婚?”
“他……很喜欢你。”
“只是因为他喜欢我吗?”
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。
“方卉,”李波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,“别问了。”
我挂了电话,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。
我跑到镜子前看着自己:瓜子脸,双眼皮,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
我突然想起,我妈跟我说过,我长得很像我姨妈——我那个很早就去世了的、叫王淑英的姨妈。
李波回来了,提前结束了出差。
他回来那天,我正在给公公读那些淑英写给他的信,公公听得很认真,像个听话的小学生。
李波站在门口看着我们,眼神很复杂。
“我们离婚吧。”我看着他,平静地说。
他没有意外,点点头:“好。”
“房子、车子、存款都给你,我净身出户。”他说。
“我什么都不要。”我说,“我只想带我爸走。”
我指了指公公。
李波愣住了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要带咱爸走。”我重复了一遍。
“方卉,你疯了?他不是你爸!我们都离婚了!你没有义务再照顾他!”
“他是不是我爸,不重要。”我说,“重要的是,他现在只认得我。他把我当成了淑英,当成了他爱了一辈子、也愧疚了一辈子的女人。李波,这是他的命,或许也是我的命。我要替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姨妈,也替你那个可怜的妈,把这条路走完。我要让他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,能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,能得到他一直想要的那份圆满。”
李波看着我,眼圈红了。这个一向坚强、冷漠的男人,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。他抱着我,一遍一遍地说着“对不起”。
我没有推开他。我知道,这句对不起,他憋了太久了——不只是对我,也是对他自己、对他爸妈、对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亲生母亲。
我们最终没有离婚,也没有再像夫妻一样生活。我们成了一种奇怪又亲密的盟友关系。
李波辞掉了北京的工作,回到了西安,在我们家附近租了一套房子。他不再逃避,开始学着如何面对他那个既是养父、又是“情敌”的父亲。他会陪我一起带公公去医院,会笨拙地学着给他喂饭、擦身子。
有时候,公公清醒了,会拉着他的手叫他“小波”;有时候,公公糊涂了,会指着他对我喊:“淑英,快看,这孩子长得多像你。”
每当这时,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不语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荒诞而又心酸的温情。
我知道,我们这个家永远都好不了了。它就像一碗早就熬坏了的中药,苦得让人难以下咽,但我们谁都没有把它倒掉。
我有时候会想,爱到底是什么?是淑英和我公公之间那种爱而不得的一辈子惦念?是我婆婆对我公公那种飞蛾扑火的一厢情愿?是我和李波之间这种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相濡以沫?
好像都是,也好像都不是。
或许,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开始,就在喝着一碗属于自己的孟婆汤。
喝了,就会忘了前尘往事,忘了那些爱恨情仇。
但总有那么一些人、一些事,像一撮不肯融化的盐,或者一块嚼不烂的姜,卡在你的喉咙里,让你永永远远都记得那种味道,记得你来这人间一趟,是如何在半生的尘埃里,苦苦挣扎,又苦苦相爱。